门与匙
其四 你所见的理想
时值深秋，气温逐渐降低，街上行道树的树叶也被萧瑟的秋风吹的漫天飞舞。今天伊藤一如既往的做完保安工作，准备去家附近的拉面店，吃一碗热腾腾的拉面来取暖。
不经意将几片枯黄的树叶踩碎，伊藤拉开横向门，向年迈的老板打招呼。老板客气的应和了一声后，问伊藤想吃什么。
“超大碗豚骨叉烧拉面，然后来三罐啤酒。小菜的话，秋天果然还是该吃辣萝卜泡菜。”
“哦！很懂行嘛哲也君。”老板从柜台下摸出三个易拉罐摆到桌上，随后从一个半大的缸里，捞出来正好十块腌好的四方萝卜条。
“来，哲也君，工作辛苦了。”
老板每次都是这样的客气，弄得伊藤有些不好意思，伊藤只得点头陪笑，双手接过泡菜以示尊敬。后厨里老板娘叮叮当当的忙活着，老板拿着夏祭时的团扇，坐在柜台后扇风。伊藤已故的父亲，与这位老板的儿子是旧识，然而在工厂倒闭后，老板儿子与伊藤的父亲失去联络，一晃十多年过去，无论是老板，还是他的儿子，都已经不认得伊藤了。
“不过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啊，那位刚先生的儿子，一转眼就成了这么了不起的男子汉。真希望我的亲孙子，将来也能跟你一样努力啊。”
“您说笑了，我只是运气好而已。”伊藤苦笑着抿了一口酒：“说实话，在遇见水城小姐之前，我那十多年的人生，简直就像做梦一样，没有一点真实感。”
伊藤夹起一块泡菜，放到嘴里粗略的嚼了几下后直接吞到了胃里，一股猛烈的辣感瞬间席卷了全身。
“水城……你说的这位水城小姐，全名叫什么？”
“纱织，她全名叫水城纱织。”
老板放下团扇，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。
——
桌上满满一碗拉面，配着丰富的蔬菜和大块的猪软骨。伊藤从筷子筒中取出一双精致的雕花木筷后，从料碟里舀出几勺老板自制的蒜蓉酱，倒进拉面里。扑鼻而来的香气，是对工作一天后，伊藤疲劳内心的最大慰籍。说过一声我开动了，伊藤就像把脸扎进面碗里一般吃了起来。
“我想起来了，哲也君你说的那位水城小姐，好像跟我孙子的幼儿园老师的名字一样。”老板点起一根烟，瞧向正在狼吞虎咽的伊藤。
“我唔唔唔她啊唔唔……”
“把面咽了再说话。”
伊藤拍拍胸膛，痛饮一口啤酒，随后对着天花板打出一个畅快的饱嗝。
“之前她也来过我店里几次，不过她那么漂亮，让人感觉很难接近，我也没怎么跟她聊过天。”
“那，您能形容一下她的长相吗？”
老板看伊藤眼睛里都快冒出光来了，不禁扶起下巴努力思索。正如老板所说，名为水城纱织的女性，在前天就曾来过这家拉面店，但无论老板怎么回想，都没办法确定她的样貌。在他的脑海里，水城纱织的脸似乎打上了一层马赛克，即使想起了什么，被想起的那部分也瞬间就被马赛克吞没。老板对此感到颇为头痛。
横扇门被打开了，然而没有任何人走进这家温暖的拉面店，只有几片干枯发黑的落叶随风飘进店里。醉醺醺的伊藤没去在意这些，只顾着对老板说一些工作中发生的事情，最近流行性感冒闹得厉害，上头说小区居民要办通行证，伊藤就得跑去复印证件，发放给小区的人们填写；上面说要进行出入人员限制，还要测体温，伊藤和几个同事便开车连夜拉回几百个体温检测仪；这两天甚至还要通过发放各种票据，限制小区住户购买物资的数量……能让伊藤继续干下去这份工作的动力，也就是那份工资了。
三罐啤酒下肚，伊藤已看不清老板的样貌。天色已晚，考虑到伊藤还要回家照顾母亲，老板往饮料里掺了片解酒药，半让半推的让伊藤喝了下去。临走之前，伊藤将自己三年前，遇到水城纱织时发生的事告诉了老板。然而老板完全当成了伊藤喝多了说的胡话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，但他还是亲切的从纸上写下了刚刚提到的幼儿园的地址，并告诉伊藤，如果想找人的话，可以去那里看看。
横向门响了四下，伊藤踏出店门，对着天空哈出一口凉气。手机显示时间已经快到八点，母亲应该也在家里等急了，当年父亲还在世的时候，母亲还不会用翻盖式手机打字，那之后自然没有机会学习使用智能手机。没有办法联系儿子，母亲只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，等儿子回家。想到这里，伊藤内心涌起一阵愧疚，回家的步伐也逐渐加快。
关于纱织小姐，伊藤对她一直抱有着思慕之情，然而在母亲恢复正常的三年间，纱织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过去纱织小姐就职的家政公司，也在伊藤前去调查之前，注销了水城纱织的个人信息。第一年拨打电话的时候，还一直显示无人接听；到了第二年，纱织小姐的电话直接变成了空号。她最后留给伊藤的，就是那张用随处可见的便签纸，写下的字条。
伊藤的生活确实变好了，存款也以日计数的增加，母亲精神稳定，自己工作虽然辛苦，但也没有那么令人讨厌。现在的自己所过生活，简直就是在过去无数个夜里，自己所期望的【理想世界】。但伊藤隐约能感受到，三年前，母亲能恢复正常；以及现在，能够忘却任何痛苦般，如此顺利的活着。是因为某些非人的力量，绝不是什么特效药品，更不是天赐的奇迹。
“好像有什么东西……渗透进了我的生活。”
——
伊藤骑着三年前经常骑的自行车，照着老板给的地址，找到了幼儿园。
幼儿园竣工不过是一年前的事，这是一家并不漂亮的幼儿园，建筑风格也跟正常的楼房不一样，看上去像是几个四面体似的楼房拼到了一起，但上面还不明所以的插上了几个相当长的砖砌烟囱。除了房顶和一些边边角角外，整个幼儿园都被刷上了棕红色的油漆。
简直就像插着好几根牙签的红豆饭团。
纱织小姐是否真的在这里工作，伊藤对此是存疑的，仅是在自己所工作的小区，就有四户人家姓水城，若大的城市，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姓水城，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家的女儿、妻子，名字叫做纱织。但这所幼儿园，是伊藤寻找纱织小姐的最后希望，伊藤打心底不想让这个希望落空。
跟门卫打过招呼后，门卫前去找园长汇报，园长倒是出人意料的热情，立即提议要带伊藤参观幼儿园。走过了大概五间教室，园长带伊藤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照片墙，上面整齐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照片，老师和孩子们打成一片，其乐融融。
“这墙上的照片都是我拍下的，照片记录了我们几位老师在这一年间的活动，我们衷心希望，孩子们能在这所幼儿园里茁壮成长，同时能以良好的心态升至小学。”
“是的，孩子们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，不像我，他们还有的是机会可以用，有的是道路可以选。”
对于伊藤的自嘲，园长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。伊藤自己从上到下，一张不落的看着墙上的照片，正当他觉得一无所获时，靠近膝盖的一张怪异照片，引起了伊藤的注意。
这是一张老师牵着孩子们的手玩耍的温馨照片，照片中的女老师留着黑色短发，身着短袖短裤和普通的运动鞋，拍这张照片的时间应该是在五月中旬，那时昼夜温差很大，因此照片中的老师，还穿着看起来比较厚实的黑色打底。是的，如果只是如此，这张照片也不会吸引伊藤的注意。但那张照片上，老师和孩子们的脸，都仿佛被打上了马赛克，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其身份进行辨认。
“园长，这张照片……”
“咦？是哪位小朋友在照片墙上挂了一张白纸啊？还是冲洗照片用的纸，这种恶作剧很不吉利的。”园长接过伊藤手中的照片，稍微有点生气：“等到中午开饭的时候，我要问问孩子们。”
白纸？即使到了园长手上，伊藤也清清楚楚的看到照片上面有人，怎么会是白纸？过去因为母亲的精神问题，伊藤自学了微表情学和心理学，就算没去考取证书，伊藤也对自己的知识储备有着近乎专业的自信。但根据他所学的知识可以断定，园长没有说谎，也没有空口白话唬弄他。在园长的视角里，这张诡异的照片，确确实实是一张白纸。
“说起来，伊藤先生您说要找谁来着？”
“……我想请教一下，这所幼儿园里，有没有一名叫做水城纱织的老师。”
——
伊藤害怕了，双腿打颤的他简单的向园长道别，走过四间教室，快步小跑出了幼儿园后，骑上自行车疾驰而去。
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，但本能告诉他，现在要离开那所幼儿园，离开越远越好。伊藤试图找些理由安慰自己，也许是拉面店的老板记错了，老师姓水城，但名字应该是叫别的什么。但园长最后说的那句话，立刻颠覆了伊藤这个连自己的骗不过的谎言。
“这所幼儿园自开园以来，就没有请过任何一位姓水城的老师。”
“开什么玩笑……开什么玩笑！！”
打开拉面店的门，老板依旧跟昨天一样，拿着团扇坐在柜台后扇风。伊藤完全不顾食客们的眼光，一屁股坐到了老板跟前。
“老板……那家幼儿园我去过了，根本没有叫水城纱织的老师！”
老板疑惑的看着伊藤，他并没有弄懂伊藤话里的意思，但还是点了点头。
“您的孙子，小田胜太郎，昨天我在这里喝酒的时候，还笑话他的名字土气，您当时还给我看过您孙子的照片。但我今天在那家幼儿园找遍了所有的教室，都没有找到他！”
食客们见状，把钱放到桌上，纷纷离开了，只留下伊藤与老板面对面对质。老板叹了口气，开始收拾客人们吃了一半的面条。伊藤将老板拦住，掏出了昨天老板写给自己的地址。
“呐，老板……你告诉我，昨天你搞错了，给我的这个地址，也只是为了安慰我才随手乱写的。我现在真的很害怕，水城纱织的事先不提，您自己的孙子，今天不在幼儿园！幼儿园的园长却告诉我学生全勤，难道这不奇怪吗！老板！”
老板愤怒的一拍桌子，向伊藤怒吼。
“哪有什么水城纱织？我儿子连婚都没结，前两天刚被执行了死刑，我他妈哪来的孙子！”
伊藤的脑子里一片空白，等自己反应过来时，已经被老板拿着擀面杖轰出店外。
“神经病，以后别他妈再来我的店里。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，现在赶紧给老子滚！”
秋风嗤笑着吹拂过整座城市，天空阴沉沉的，似乎要带着云层一同坠落一般。伊藤推着自行车，漫无目的的走着。电器街玻璃展柜里的电视，报导着小田寿的死讯，围观的群众们无一不是在咒骂这个可恶的杀人凶手，甚至有些都骂到了他父母的头上。而拉面店这边，老板关了店门，在店里点燃一支烟，随后，掩面而泣。
——
回到家里，母亲并没有像平常那样迎接伊藤，听到轻轻的打呼声，伊藤知道母亲是在睡午觉。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，伊藤无法抑制恐惧与不安的情绪，他跪在地上，张开嘴，无声的哭叫了起来。
“纱织……你在哪……纱织！！”
从伊藤的房间里，传来一阵高跟靴子踏出的脚步声。
“三年来，哲也还是没有一点变化。纱织小姐有那么一点点的失望，这样可做不了独当一面的大人哦。”
伊藤猛地抬头，看见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面庞。黑色短发，短袖短裤，天已经转凉了，所以在短裤底下，套上了一双看起来比较厚实的黑色打底……伊藤用尽全力，将面前的女性紧紧抱住，生怕她再次不辞而别。
“纱织小姐……我真的好害怕，好害怕……”
纱织温柔的抚摸着伊藤的头发，将伊藤的脸，埋进了自己柔软的胸前。
“没事的，纱织小姐一直都在你身边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。”
“你骗人……”
“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。但正因为哲也相信着我的存在，无论大家说什么，无论现实多么的令人恐惧和绝望，哲也你依然选择相信我的存在，并从心底祈求我的帮助，使我的出现【合理化】。所以我才出现在了你的面前，继续维持你的【理想世界】。”纱织捧起伊藤的脸，用拇指为他擦去眼泪：“所以请放心，这次，我再也不会离开了。”
从阴暗的天空中传来了一阵轰鸣，如同缔结契约一般，两人嘴唇相交，舌头互相在对方的口中搅动，发出粘稠的声音。纱织的手主动向下摸索，同时身上散发出近似荷尔蒙的香气，诱惑着伊藤的感官；没有经验的伊藤只能任其摆布，时不时的发出舒服的轻哼。
两人不紧不慢的褪去对方的衣物，直至坦诚相见……
——
“也就是说，哲也早就发现我不是人类了？”
“从母亲恢复正常的那一瞬间开始，就已经确信无疑了。不过当我理解整个事情的真相后，还是被吓了一跳。”
“伪造人们期望的现实和篡改他人的记忆可是一件很辛苦的事，我消耗的力量，哲也可要好好补偿我哦。”
“那，再做一次吧？”
“嗯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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